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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庆忠:火红带刺的野玫瑰——尤三姐

在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中,被称为“玫瑰花”的有两位,一位是三姑娘探春,混名“玫瑰花儿”。另一位便是尤三姐,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五回贾琏道:“就是块肥羊肉,无奈烫的慌;玫瑰花儿可爱,刺太扎手……”如果说探春是温室里的一朵粉玫瑰,那么尤三姐就是田野里火红的带刺的野玫瑰。《红楼梦》中,性格刚烈如火、奋起反抗的人物很多,如晴雯、金钏、鸳鸯、司棋,但尤三姐却以她痴情刚烈和豪侠泼辣的个性,耀如闪电划破长空,奏响了一个弱女子与封建势力顽强抗争的豪迈颂歌。

在《红楼梦》中,尤三姐其实是一个特殊人物,第五回太虚幻境宫司橱里“金陵十二钗”正册、副册以及又副册中并没有提到她(也许有,宝玉没看见),只在第六十五、六十六两回的回目中提到并在章回中进行着力描写,故事完成后戛然而止,但却是红楼中最让人荡气回肠与扼腕叹息的人物。纵观尤三姐短暂的一生,大致经历了如下四个阶段。

一、不堪回首的屈辱过往

在脂评本《石头记》和程高本《红楼梦》中,尤三姐形象并不相同。程高通行本淡化了尤三姐“淫奔失足”这一细节,把她描写成一个坚贞刚烈、冰清玉洁的女子。其实曹雪芹塑造的尤三姐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,是底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,“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”。

细看尤三姐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中呢?尤老娘曾亲口对贾琏说:“不瞒二爷说,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,家计也着实艰难了,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……”,而尤老娘能只身带着两个“拖油瓶”的女儿嫁给尤家,说明三姐的家境应该是比较贫寒的。表面上尤老娘她们是贾珍的岳母、贾蓉的姥娘,实际上是仰人鼻息、寄人篱下的乞讨者。尤氏父亲死后,他们已经没有实际亲戚关系了。尤氏对贾琏的为人及贾府的底细很清楚,尤二姐嫁给贾琏,如果真的是“至亲骨肉”,尤氏一定会断然阻止,可实际却是“由他们闹去”,眼见着妹妹往火坑里跳。同样,从母亲的角度来说,尤老娘是一个失败的母亲,她嫌贫爱富,本来尤二姐与张华指腹为婚,等看见张家遭官司败落了,就想退婚。以她的沧桑经历与生活阅历,她不会不知道贾府的淫乱污秽和贾珍父子兄弟的“麀聚之乱”,而是在邪恶伤害女儿时给予“默许”,时不时“会意知趣”地走开。在这样的处境下,尤三姐注定只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
当尤三姐进入尴尬姻亲关系的宁府,从贾珍父子的相视一笑和贾蓉对二尤的轻薄放肆的举动中,说明二尤遭到他们父子蹂躏由来已久。三姐曾对二姐说道:“姐姐糊涂,咱们金玉一般的人,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,也算无能……”父亲早亡,母亲无能,家境贫寒,幼稚单纯,而她面对的又是穷奢极欲、荒淫无耻、狡诈奸猾的贾珍父子,这样的处境遭遇与托马斯·哈代《德伯家的苔丝》中的苔丝何其相似。“欲洁何曾洁”,毫无疑问,尤三姐就是中国的苔丝,而贾珍父子,比妥思妥耶夫斯基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》里的华尔戈夫斯基公爵父子更卑鄙、更无耻。

二、觉醒后的自持抗争

尤老娘母女进贾府,便是尤三姐姊妹噩梦的开始。小小花枝巷,不是她们的花柳繁华地、温柔富贵乡,最终却成为她们“对于生的坚强、对于死的挣扎”的不屈抗争的生死场。

当贾敬吞食丹砂烧胀而殁,尤氏因自己不能回家,便将尤氏母女接来看家。尤三姐对自己的处境和贾珍父子的人品有清醒的认识。她曾激愤地对二姐说,“向来人家看咱们娘们微息,不知都安着什么心!我所以破着没脸,人家才不敢欺侮”。那为什么不离开呢?因为三姐深知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家接济,她不敢公然得罪他们,忍辱求全、虚与委蛇只是权宜之计,不到万不得已,好歹别撕破脸皮、戳破这层纸儿。因此向来保持与贾珍偶有戏言,却不与二姐一样随和,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,使贾珍虽有垂涎之意,却也不肯造次,致讨没趣。这也许就是三姐的高明之处。

但尤三姐的退让与忍耐是有限度的。“偷的锣儿敲不得”,当金钱和权势为所欲为,她忍无可忍就奋起反抗。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五回有精彩的描写:尤二姐与贾琏商量三姐将来的去处,贾琏竟无耻说“不如叫三姨也合贾珍成了好事,彼此两无碍,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”,并且当即表示“我这会子就过去,索性破了例就完了。”当贾琏厚颜无耻地笑嘻嘻地向三姐道:“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?我也敬一杯,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。”丑恶面目暴露无遗,三姐跳起来,站在炕上,指着贾琏冷笑道“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,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权当粉头来取乐儿,你们就打错了算盘……”“倘或有一点叫人过不去,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……”先是骂,然后动手,自己拿起壶斟了一杯酒,先吃了半杯,然后揪住贾琏就灌。最后是卸妆脱衣嘲笑取乐,待酒足兴尽,将他们兄弟俩撵了出去,关门睡去。好一个尤三姐,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,挥洒自如,一气呵成,酣畅淋漓,大红小袄、檀口含丹、绿裤红鞋,活脱脱的一朵带刺的红玫瑰。

尤三姐这种反抗带有明显的报复意味,她是是用“取乐作践男人”来反抗自已的曾经所受的伤害,所谓“竟真是他嫖了男人,并非男人淫了他”。其实仇恨是一柄双刃剑,割伤了别人,也刺痛了自己。

三、痴情等待贞静自守

姐姐得了好处安身,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地,便是自己也要自寻归结去了。“但终身大事,一生至一死,非同儿戏。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。若凭你们拣择,虽是富比石崇,才过子建,貌比潘安的,我心里进不去,也白过了一世。”不求门当户对,不凭媒妁之言,只求两情相悦、心心相印,尤三姐这番婚姻观与择偶标准,具有鲜明的封建叛逆色彩和战斗精神。

五年前尤三姐老娘家做生日,请了一起玩戏的人,里头有个妆小生的就是柳湘莲。只因这样的一次偶然见过,三姐竟无缘无故痴情地爱上他,并发誓“这人一年不来,他等一年;十年不来,等十年。若这人死了,再不来了,他情愿剔了头当姑子去,吃长斋念佛,再不嫁人,以了今生。”悔过自新,说到做到,这是尤三姐的可贵之处。贾琏在听说三姐看好的人是柳湘莲,曾感慨道:“怪道呢!果然眼力不错……倘或不来时,他萍踪浪迹,知道几年才来,岂不白耽搁了?”尤二姐最了解妹妹,“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。他已说了改悔,必是改悔的。他已择定了人,你只要依他就是了。”二人正说之间,三姐走来说道:“姐夫,你只放心。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,说什么是什么。若有了姓柳的来,我便嫁他。从今儿起,我吃斋念佛,只伏侍母亲,等他来了,嫁了他去。若一百年不来,我自己修行去了。”说着,将一根玉簪,击作两段,“一句不真,就如这簪子。”说罢,回房去了,真个竟非礼不动,非礼不言起来。贾琏半个月平安州归来,尤三姐“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,每日侍奉母姊之馀,只安分守己,随分过活。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,不惯寂寞,奈一心丢了众人,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”。

当尤三姐的痴情换来一把祖传的定情信物“鸳鸯剑”时,这“冷飕飕,明亮亮,如两痕秋水一般”的光芒让尤三姐那个苦苦煎熬、痴情等待的梦想立刻绚烂起来,她没有想到,事情会如此称心遂意、如其所愿,因而喜出望外。连忙收了,挂在自己的绣房床上,每日望着剑。对尤三姐来说,除了自喜终身有靠,比翼双飞,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脱离苦海,这是尤三姐对美好新生活憧憬与向往的理想境界,心中的极乐圣土。

四、殉情明志的忠贞刚烈

痴情的尤三姐天真地认为以她的智慧和美貌,柳湘莲会爱她、喜欢她。可惜尤三姐错了,“痴情待君五年矣,不期君果冷心冷面”。如果说尤三姐是中国德伯家的苔丝,那么柳湘莲却不是英国的安吉尔·克莱尔。

柳湘莲真的是个理想的男人吗?书中描写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,性情豪爽,不拘细事,酷好耍枪舞剑,赌博吃酒,以至眠花宿柳,吹笛弹筝,无所不为。纵有几个钱,随手就光了,整日萍踪浪迹,没有一定的去处,所交的朋友,除了纨绔子弟,就是强梁草寇,按照现在的标准,是活脱脱的败家子、丧门星。尤其表现在对待婚姻大事上,竟出入随意,混同儿戏,草率鲁莽,听说是绝色女子就“既是贵昆仲高谊,任凭裁夺,我无不从命。”听到风言风语马上跌足道:“这事不好,断乎做不得了。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,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。我不做这剩忘八。”红楼中真的没有好男人了吗?有的,比如机敏聪慧、伶俐乖觉、自强不息的贾芸,温文尔雅、沉稳持重、品性忠纯的薛蝌……

尤三姐是带着一颗被救赎的心去期待这场婚姻的。小小花枝巷只是她暂时的避难所,柳湘莲的爱才是引领她走出人生至暗的灯塔与航标,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与梦想,可是这一切又来之何由去之何迅,在得不到柳湘莲的爱情和信任的情况下,她彻底绝望了,心中不再抱有任何幻想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三姐对着曾痴情所爱的柳湘连只说了一句“还你的定礼”后便泪如雨下,回肘往项上一横。峣峣者易折,皎皎者易污,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……

其实尤三姐与柳湘莲都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。如果说三姐的“失足”是罪有应得,深深的忏悔也不能弥补、不可原谅,那么柳湘莲的“赌博吃酒,以至眠花宿柳”又何尝不该受到惩处。包括柳湘莲自己和三姐在内,是否进行反思和追问。纵然最后三姐自刎,柳湘莲拭泪到:“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,真真可敬,是我没福消受!”注意只是“可敬”并不“可爱”,至死也不承认三姐的妻子地位。《红楼梦》将尤三姐这样一个风情万种但却伤痕累累的女性形象毁灭给人看,正是作品思想深刻、内涵丰富的原因所在。

作者简介 :

孙庆忠,男,1968年9月7日出生,山东蓬莱人,山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,山东能源龙矿集团员工。笔名:兵车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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